瓦上霜

王永清

冬日的一天,我回到了乡下父母家。盖上那晒过的被子,干爽又舒服,我一觉睡到了天亮。等我醒来,推开房门,不禁惊呼一声:“下霜了!”只见鸡舍上、房顶上,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。霜落在青瓦上,像撒了一层细盐,又似揉碎了的月光,浅浅的白,疏疏的白,让朴素的房舍瞬间变得生动起来。

烟囱里飘出的炊烟,袅袅萦绕在村子上空。邻家的黑猫一点儿也不怕冷,端坐在屋顶上,悠闲地舔着自己的爪子。晨起的麻雀三三两两地落在瓦片上,追逐嬉闹,给这寂静的冬日增添了几分生机。低头再看,院子的石碾子上、葡萄架上,也都挂满了霜。这些霜,宛如母亲的白发。母亲戴了一顶紫色的针织毛线帽子,可那一圈霜色,却怎么也盖不住。

小时候,在乡下住的都是清一色的瓦房,简单又古朴,最是能存霜。冬日的早晨,我与瓦上的霜对视,真可谓相看两不厌。那青瓦被岁月打磨得削薄了,霜落在上面,恰似给每一片瓦都镶上了一道银边。就连瓦缝里长出的瓦松,也裹着一层亮晶晶的冰晶,闪闪亮亮,惹人喜爱。有顽皮的少年,会用纸片把霜刮下来,收集起来,攒成一个“雪球”。疯玩的时候,便掰一小块塞进对方的衣领里。这招儿着实损,那凉意,真叫一个彻骨。

村庄内外,白霜无处不在。霜打菊花开,山坡上、田野里,随处可见一丛丛野菊花。金灿灿的小花儿凝着薄霜,傲然绽放,仿佛在向寒霜展示自己的坚韧。枫树迎霜摇曳,远远望去,宛若有无数双手擎着无数火把,将坡前坡后照得通红一片,给这清冷的冬日增添了一抹热烈的色彩。菜园里的蔬菜经了霜,好似一个人历经了浮世繁华,变得内敛、温润、随和了,有了波澜不惊的坦然与成熟。农家院落里也落满了霜。怕冷的大黄狗慵懒地卧着,几只鸡兴奋地啄着什么,在地面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,为这寂静的院子增添了几分生机。

成家后,我搬进了楼房。楼房屋顶鲜少见瓦,自然也极少见到霜。有一年,我去到一个南方小镇。清晨,推开木窗,竟意外地看见对面青瓦上凝结着一层薄霜。这时,一位穿蓝布衫的老人提着菜篮缓缓经过,他的脚步踩在霜染的青石板上,发出嚓嚓的声响。虽没有板桥,却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了“人迹板桥霜”的意境。那一刻,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母亲。在有霜的早晨,她曾穿过石板路,去菜园里摘回一篮新鲜的菜蔬,然后坐在屋檐下,安详地择干净,为我精心准备早餐。原来,总有一些画面,被我们珍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。在某一个相似的时刻,它们便会倏然打开,勾起我们无尽的回忆。

前不久,我回了趟老宅。清晨,推开窗,瓦上又覆上了一层薄霜。阳光慢慢地爬过屋脊,我坐在院子里,端着一杯茶,一边细细品味,一边静静地看着瓦上的霜慢慢消融。此时,我的心里却没有一丝失落。因为我知道,待下一个寒夜来临,瓦上还会再次结霜。就像刻在记忆里的那些慢日子,是清晨的那一抹凉意,是一院的烟火气息,是岁月里最清浅却又最绵长的温暖,永远不会真正消失。